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認識他,其實是偶然。
 
經營部落格,就像擁有一片私人的海洋。
很多的訊息、很多的人事物,就像塞在玻璃瓶中的紙條,隨著一道道波浪被推送到海灘上。
我赤腳,一個人循著長長的海岸線行走,沿途驚喜不斷。
 
貝殼裡的嗚嗚迴音,是讀者的心情呼應。
柔軟的海草,是一則則打氣鼓勵的留言。
繽紛圓潤的小石子、笨拙爬行的寄居蟹、溫柔起伏的沙地形狀……
 
這片海洋,用極其慷慨的方式回應著我。
溫柔,而龐大。
 
 
「可以跟妳要一張相簿裡頭的照片嗎?」
某日,他的字句飄浮到我的留言板上。
一個很直接的要求,來自一個素未謀面的人。
 
恩,不理會。
我思考了兩秒鐘,迅速的做了決定。
網路上各式各樣的正妹圖片,隨手可得,我不需要去滋潤誰的眼珠或豐富誰的收藏。

視線即將滑過留言的瞬間,又遲疑了兩秒:
「這麼直接的提出要求,到底是想要哪張照片……」
擋不住好奇,終究是循著對方留下的照片編號,來到了自己的相簿。
 
手。

是的,一張只有手的照片。
那是深夜十二點,我一個人在家附近的巷子,就著路燈微光拍下來的作品。
 
當下,那其來有自的戒心,莫名其妙的軟化了。
雖是陌生人,但從挑照片的品味看起來,對方應該不是怪叔叔或癡漢之類的。
 
「留下你的信箱,我把照片寄給你。」考慮了一會兒之後,我答應了。
很快的,對方再次來到我的留言板。
留下他的信箱、一句簡短的謝謝,還有署名:
 
我看到這三個字的時候,眼睛著實睜大了1.5倍。
 
真巧。
他的小說,前幾個禮拜還躺在我的手心。
為了增加文字能力,我把好幾個受市場歡迎的小說家,納入了我的閱讀排程之中。
「老師,敷米漿這本作品蠻好看的喔。」
有熱心的學生,主動貢獻出好幾本她的私人藏書。
 
「喔,傑尼斯系的美形作家……」
我翻開第一頁,對著他偶像明星似的宣傳照片,心裡頭閃過了這麼一句。
然後,讀著,不時分心想起:
「這個叫做敷米漿的傢伙也太幸運了吧,畢竟五官位置排列正確的男作家,實在不多――更何況還是排成這麼帥的。」
 
在不太專心的狀態下,不太完整的讀了他的作品。
接著,留言版上的署名蹦進我的眼睛。
驚訝。
原來既不是網路癡漢,也不是照片蒐集狂,是敷米漿。
 
 
然後,在「想認識台灣有史以來最帥的作家」的渴望趨動之下,我很不矜持的跟他要了msn。
「別怕!我真的不是甚麼變態女粉絲。」為了增加可信度,我在E mail中再三強調我是正常人,絕對不會寄血書或是有毒的東西給他。
「哈哈,如果是的話也沒關係,我還蠻希望自己有瘋狂的女粉絲,」他在回信中輕鬆的說道:「可惜這個願望,從來都沒有實現過。」
 
msn到手了。
之後,我們在線上卻不常遇到。
他出現的頻率非常符合我預設的期待:
作家=很忙。
上msn聊天打屁這種庸俗普通的凡人行為,絕對不是他們的生活重心。
 
奇的是,這個人的上線狀態,卻自始自終都顯示離線。
「一定要走神秘路線嗎?」我好奇的問:「該不會要躲誰吧?」
「編輯,」他丟來哈哈兩個字,然後老實的承認了:「躲編輯的催稿。」
 
雖說是認識了一個作家,可是彼此根本不會聊創作這回事。
有遇到的時候,就用一種極有效率的方式打屁,然後開開玩笑,各自離線。
 

「你怎麼沒有去大陸發展?」有一次線上遇到他,我隨口問起。
「之前的確有這麼打算,但是因為身體不好所以作罷。」
「身體不好?怎麼個不好法?」我突然覺得有點緊張。
沒等對方回答,又自顧自的說了一大串:
「該不會是吐血之類的毛病吧?電影裡面都是這樣演的,文藝青年都會咳嗽咳個半天,然後白手帕摀在嘴巴上,拿開一看居然有一攤鮮血!」
「哈哈哈,沒有啦。」他覺得我在搞笑。
「那,該不會是甚麼不可告人的隱疾吧?」我有一種不追問會死的感覺。
「眼睛。」
「眼睛?」
「恩,眼球震顫,」他很平靜的回答:「先天異常的一種毛病。」
「會瞎掉嗎?」我又開始緊張起來。
「如果用眼過度,就會惡化,我之前就是因為太常盯著電腦寫作,有一陣子視力退化的很嚴重,後來才決定放慢腳步,不要把自己push的太緊。」
「喔…天阿……真讓人心疼,」我莫名奇妙的義憤填膺了起來:「如果今天是一個又醜又沒才華的男生,剛好身體又很不幸有某種毛病,頂多只會讓人覺得這傢伙也太衰了吧…」
而且,重點來了:
「但是,如果是一個又帥又有文采的男生,就會讓人想對著天空吶喊"老天爺你為甚麼要這麼殘忍"之類的……」
「哈哈哈哈。」再一次的,他誤以為我在搞笑。
「你也太堅強了吧,好像很看得開耶?」
我真心希望他的哈哈哈哈,不是在強顏歡笑。
「習慣就好了,我現在還是可以寫作阿,而且生活上的大小事情都可以自己料理。」
他輕鬆的說著,沒有絲毫的自憐。
 
我馬上想起班上的一個孩子。
同樣的問題,先天性的眼球異常。
先是一隻眼睛,再來是另一個眼睛,這個世界用一種緩慢而漸進的速度,從她的眼前消失。
 
無能為力。

當我對著她的聯絡簿,苦思不到回應的字句,我就很清楚的感覺到:
我,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幫助她。
「我好怕,」她在連絡簿上不只一次,這麼寫著:「怕自己的眼睛會再也看不到,怕連現在擁有的僅存視力,都即將離我而去。」
 
她所謂的僅存的視力,是兩眼分別只有零點一、零點二左右。
很模糊很勉強,一種無法再精緻地觀察世界的微弱視力。
無法矯正、無法預測、無法醫治。
無法僥倖的,對康復懷抱期待。
 
 
我跟敷米漿提起這個學生。
 
「快畢業了,你可以寫幾個字,幫我鼓勵她嗎?」我問。
「送她一本書吧,」他很乾脆的答應了:「我的一部作品:如果沒有那場雨。這本書裡頭有稍微提到我眼睛的狀況,應該也比較能鼓勵到她。」
「恩恩,這本書市面上現在買的到嗎?」
「目前書局買不到,我這裡有一本,直接送給她吧。」
「你真是個好人,」我第二次壓抑,想直接對老天爺大喊的衝動:「不只人帥、連心地都很帥!」
「哈哈,那發給我一張好人卡吧。」這次是他自己在搞笑。
「我也算是個好人,卡片我們一人撕一半,分著用吧。」
 
同時笑了,我們兩個。
 
 
畢業典禮前兩天,一份依約出現的祝福。
忙碌的他,特地抽空開車經過學校,把書本寄放在警衛室。
我打開黃色牛皮紙袋,抽出書本,翻開第一頁。
敷米漿的親筆字跡:
 
黑夜給了我一雙黑色的眼睛,我卻用他來尋找光明。
 
 
這雙眼睛,能看見的比別人少;卻也比別人多。
突然,我覺得不需要替他向老天爺吶喊了。
 
女孩從我手中接過一本書。
我從敷米漿手中接過一種溫柔。
 

這個故事,在六月的盛夏被寫下。
偶然,是一種最美麗的形式。
 




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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