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個禮拜,我大大的傷心了一回。
又是一次遺失事件,發生在我的生命之中。
這次,離我而去的對象不是人,而是一條鍊子。
 
K金材質的鍊子,下頭垂綴著鑲滿水鑽,小而精緻的十字架。
看起來倒也不是多驚人多獨特的款式,只是我前前後後找了幾個月,獨獨就看它一個最順眼。
購物時,我總是僅記一個法則:
「如果一見鍾情、二見還是深情,那這東西,就該是屬於妳的。」
 
還好,我不太容易動情,也儘量避免濫情。
而這十字架鍊子,通過了美感和荷包的層層審核,終於在茫茫物海中與我相遇,成了我脖子上發著亮光的美好景致。
 
 
某日,當我心情愉快的打開鍊盒,居然不見它的蹤影!
我的訝異沒有持續太久,短短三秒之內,我想起一個教人心碎的事實。
 
前幾天,往夜店跑了一趟。
回到家,我將十字架項鍊用清水潤過,小心翼翼放在衛生紙上待乾,這才往床上倒去。
熬夜的代價就是隔天智商驟減,判斷力失準。
想必第二天睡醒,腦袋還昏沉未明,我看到衛生紙就直接歸類成垃圾,於是連著鍊子隨手一揉,全員扔進了桶子。
 
接著垃圾車音樂一飄來,我順理成章的清理垃圾桶,然後……
我不敢再想下去,我慌的幾乎快哭了。
 
心裡明明絲毫不抱希望,翻找的動作卻還是很急促。
我打開了每一個首飾盒子,果然,不詳的預感百分百成真,十字架以殉道的精神,犧牲在我宿醉後的第二天。
 
鍊人永隔了。
 
 
晚上緊接著要跟J吃飯。
他也真倒楣,非得對著食物隔著桌子,看我一臉大便。
「不要難過了。」他說,怯生生的,好像怕會惹的我更惱火。
我不說話,沉著臉不看他。
他靜下來,一邊吃著咖哩一邊垂著眼睛,似乎是在思量著該怎麼安慰我,好一會之後,他又說:「就只是一條項鍊,再買就有了。」
這句話,敲到重點了。
我順勢發言:「不,不是錢的問題,我難過是因為……」
 
我瞪著眼前一口未動的奶油義大利麵,好像是它害我失去項鍊。
「我心疼那個項鍊的命運。」我沉痛的說。
 
J停下叉子看了我一眼,表情寫著不理解。
 
「它的命運,不該如此。」我的腦袋,開始模擬出逼真的幻想畫面,播放主題是:項鍊的一生。
我繼續說下去:「這條項鍊經過重重手續才被製造成形,放上櫥窗打上燈光,它是如此美麗又精緻,應該被放在某個女生的脖子上,讓眾人讚美或欣賞,可是如今―――」
我幾乎可以聽到項鍊的啜泣聲了。
「如今它卻因為我的疏忽,而跟著菜渣廚餘,一起被捲進黏搭搭的垃圾車裡,最後被深深擠壓在廢棄物裡頭,從此永不見天日……」
 
「唉,」我用悼念老友的口氣,不捨說道:「它這一輩子,只過了三天好日子。」
意思是,我只戴過它出門三次。
 
 
J很耐性的聽我把話說完,然後平心靜氣的做了一個結論:
「對於很多事情,妳過度擬人化了。」
 
這一次,我沒有反駁。
這個判決書對我來說,就好像「妳是女生」、「妳是人類」此種無可抗辯之事實。
 
 
小時候,我跟所有的小女孩一樣,對著布娃娃講完心事,總不忘提醒她不可以跟別人說;幫芭比娃娃綁頭髮,還真心以為她會很開心自己造型百變。
 
這個特質,像隨身行李似的,一路在我身後推拉了二十幾個年頭。
 
不再合腳的皮鞋,在鞋櫃裡發出祈求,要我記得一起走過的路,千萬別把它們往垃圾堆裡扔;看膩了的漫畫,每一個紙頁都在對我絮絮叨叨,提醒著我,它們曾經陪我度過好多堂我不想聽的數理課;樣式對我來說已經太幼稚的垂墜耳環,讓我從盒子裡取出又放回,放回又取出,就是狠不下心,拋下當初從女孩變成女人的青澀情懷。
 
放在儲藏室,兒時的布娃娃們,還是謹守著那些連我自己都早已經遺忘的秘密吧?
 
我幻想萬物都有各自的心情、各自的心路歷程、各自的風霜歲月。
只是它們跟人不一樣,它們不絮絮叨叨,它們不抱怨連連,它們安靜。
 
連最近成群出現在我房間、床上、鏡前的小小螞蟻,我都覺得心生疼惜。
本是想,如果可以相安無事,牠們又不過度強悍的擴展王國,也許我可以容忍這些低調的小小室友。
 
不知道是餓著了,還是急著尋糧過冬,抑或是純粹看我這個屋主不順眼
―――它們居然咬人!
溫溫吞吞,毫無存在感的爬上身,然後冷不防張口一囓,總讓我被細針插到似的陡然一驚。
 
我開始痛下毒手。
 
一隻一隻,用手指輾過,它們死在我的床上我的腿上,細細碎碎的被分了屍。
其實有點不捨,每次下手,心裡頭都十足罪惡。
 

「媽,怎麼辦,房裡明明沒放半點食物,螞蟻還是一堆。」
忍無可忍,我跟老媽求救。
「殺阿。」老媽想都不想的回答。
「殺了又來,沒完沒了阿。」
「殺到牠們會怕為止,接下來一傳十十傳百,牠們就不敢出沒了。」
我想老媽指的是,牠們的屍首可能會散發出「此處有危險」的嚇阻氣味,以免同半繼續受害。
「我不忍心。」我說。
「甚麼好不忍心的,牠們是入侵者。」老媽理直氣壯,一副「人類就是老大」的獨裁表情。
「我不知道耶……」我腦中又開始播出了另一個賺人熱淚的電影畫面,名稱是:他很小,他想活下去。
「牠們這麼渺小又這麼努力,奔波千萬里不說一個苦字,只為了存夠糧食,好低調的度過冬天,妳知道我的房間對牠們來說有多大嗎?我光是想像,就覺得腳酸死了……」
 
「那妳就等著被咬吧。」老媽毫不客氣的打斷我,她可從來不愛多愁善感這套。
 
我憂傷的回到房間,繼續和那些小傢伙對峙。
牠們出其不意的動口,我忍無可忍的動手。
 
 
此刻,痛失項鍊的打擊,讓我絲毫沒有跟J鬥嘴的興致。
J知道我今天的攻擊性驟降,於是沒有顧忌的追加了一項:
「妳這個人阿,就是沒事想太多。」
 
想太多?
是吧。
 
總覺得這個宇宙的運行,有太多難以言述的神秘。
總覺得人與人之間的聚散,有太多不曾道出的深意。
總覺得每一陣雨霧、每一片湖海、每一個晨昏,都隱含著獨具意義的啟示。
 
總覺得矗立在眼前的景致,太美麗太巨大,
仰著頭,總要看的癡了過去。
 
當這個世界緊緊的抱住你,你沒辦法不想太多。
 
 
我放棄了回嘴的念頭,開始分神,想像故事發展的另一種可能性:
 
被遺棄的十字架項鍊,在黑暗中閃著晶亮的光。
也許會有另一雙手,把項鍊拾起,高舉到月色之下,瞇起眼睛細細打量。
 
 
生命,會在窮極之處,凝結出意想不到的美麗晶體。
我喜歡這麼相信。
 
 
J不用再費心安慰我,我自己逐展笑顏了。
 



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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