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他遞來一封純白的信件,附上一個微笑:「麻煩妳了,幫我拿給小書」,我感覺有一股巨大重量,瞬間鬆脫。
 
重重呼出一口氣。
一種欲淚的莫名情緒,讓我無法決定臉上的表情。
 
接下信,我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像在笑:「待會還有課,我先走了。」
點點頭,我轉身離去。
墨汁不明究理,開心的擺動著胖嘟嘟的狗掌,跟了我好一段路。
 
我停住,抱住膝蓋蹲下,摸摸墨汁黑亮的腦袋。
「握手」我輕輕說。墨汁伸出狗掌,順從的往我手心一搭。
「握手。」我移動手,再說。墨汁靈巧的換掌,又配合了一次。
 
「以後,那個男生,」我指指公寓的方向,交代墨汁:「他跟你握手,你不要故意不配合。」
「有個性是不錯啦,但是偶爾也該哄哄人類。」我繼續叮嚀。墨汁懶洋洋的搔了搔自己的黑肚皮。
 
然後,生平第一次,對著一隻狗兒。
我的眼睛下了一場狼狽的雨。
 
宿舍裡。
盯著手中的白色信封,我發了好久的呆。
食指,反覆撫過滑亮的紙面。
 
人的卑鄙,究竟有沒有底限呢?
我腦中,閃過一個可怕的念頭。
 
批哩啪啦的腳步聲接近門口,我迅速把信封夾進課本裡,塞進抽屜。
門被推開,小書的蘋果臉上寫滿疲倦:「厚,終於把報告交出去了,阿璐,你之前有被那個教授退過作業嗎……」她一疊連聲的說著,我的心思,兀自往床墊底下,和抽屜深處漂浮而去……
 
接下來幾天,我在腦中模擬各種可能的犯罪情節:偷看信、扣押信、寫假信從中作梗……人的惡劣想像力,像是有四條腿的醜陋怪獸,奔馳起來,速度快的可怕。
 
 
渡過了兩個不成眠的夜晚。
終於,我做了一個遲來的正確決定。
 
我以小書的名義,約了陳亮恩。
同時,以陳亮恩的名義,約了小書。
不是為了彌補。只是想把被我打亂的故事情節,回復成原本該有的樣貌。
 
本該如此。
我在心底,反覆對自己說著。
 
「阿璐,陪我好不好?」小書央求。
「幹麻找一個電燈泡來煞風景。」我搖頭苦笑。
「妳跟陳亮恩比較熟,妳來,我會比較自在。」非常充分的理由。
「唉,好啦……」再一次,我在心裡對自己複誦了這四個字:本該如此。
 
「還有,這個。」
我說,一邊把陳亮恩的信拿給小書。
小書看看信,再看看我,順口問了一句「誰給的」,臉上卻是掩不住的悅色。
伸手,再伸手,信幾乎要碰到小書的鼻尖了。
 
「他。」我只補上一個關鍵字。
 
小書迫不及待的拆開信,在我面前立刻讀了起來。
我的心思,往床墊底下飄去。
 
「阿璐。」
 
小書叫了一聲。
我回神。視線對上她瑩亮的眸子。一瞬間,這對圓眼睛散發出奇特的情緒。
 
我還來不及解讀更多,小書已經把我撲倒在床上了。
「耶,成功了,成功了,我成功了!」她又是尖叫又是笑,興奮到連聲音都帶著喘。「成功了,成功了,居然成功了……」一會兒,嚷累了,又變成呢呢喃喃,催眠似的碎語。
 
本該如此。
我閉上眼睛,左耳持續接收小書漸歇的歡呼聲。
 
 
週日中午,約定時間。
我跟小書往校門口走去。遠遠的,陳亮恩朝我們揮了揮手,一臉燦亮。
 
走的近些,我注意到他手上提著的小袋子。我們一起挑選的禮物。
很合理,今天既是兩人首次正式相約,也是小書的生日。
 
我整了整情緒。拉起嘴角的弧度。
還沒開口,小書的聲音已經擋在前頭了:「等等。」
她敞開背在肩上的包包,低頭翻找著。
 
一封純白的信封,遞向陳亮恩。
 
「你還是自己拿給阿璐吧,」小書嘻嘻笑著,一臉頑皮:「我左看又看,不管怎麼看,都覺得自己長的不像郵差。」
陳亮恩訥訥的微笑,一隻大手伸出又定住,決定不了姿勢。
 
「哪,阿璐。」她索性轉個方向,把信伸向我。
 
我愣愣的接下信。
這封信明明是陳亮恩委託我轉交給小書的,怎麼現在卻像迴力鏢一樣,繞了一圈又重新降落在我手上?
小書興味盎然,一對黑眼珠乒乓球似的,來回繞視著我和陳亮恩的表情。困惑梗在喉際,我半張著嘴,思路和唇舌失去連結。
 
「接下來,我這個電燈泡還有約,得先閃人了。」小書看了看手錶,可惜的嘟起嘴,像捨不得關掉即將進入精采大結局的影劇頻道。「亮恩,要好好照顧阿璐喔。」她脆聲交代一句,隨即連蹦帶跳的離開了。
「小書,妳還沒……」滿腦子的問號,終於聚積為一聲高喊。小書沒停下腳步,背著我們擺了擺手,快步走遠。
 
我和陳亮恩對望。
顯然,小書把最終的解釋權,全數委交給他了。
 
「信,」陳亮恩清晰的發音聲線,讓這個字變的重量十足:「這封信,裡面寫的每個字句,都是要給妳的。
妳幫小書送了這麼多信,我不知道,直接把這封信拿給妳,會不會驚嚇到妳。」
 
他繼續說著,字字謹慎輕緩。
我則感覺,此時此刻,迷離似夢。
 
「但是你和小書之間,不是……」我停下,無法確定適合的辭彙。曖昧、互有好感、有情愫,不管選擇哪種說法,都會讓我覺得尷尬。「我以為,你們……」換了個陳述方式,卻依舊語塞。
 
「小書是我的高中同學。」
 
我感覺到,自己的眉毛揚的好高好高。
「我和她認識很久了。」陳亮恩低頭看了看自己手邊的紙袋,再抬起頭,笑容顯得羞靦。
我注視著他隱隱顫動的睫毛,突然覺得一切不可思議到了極點。
 
「我請小書讓妳送信,因為我想多接近妳。」他說。聲音很輕。就像我第一次在公寓前被他撞見時那樣。
「這個方式很奇怪,卻可以讓我認識最真實的妳,阿璐。」
 
被我壓在床墊下,那些粉紅色的人質,又是怎麼一回事?
 
「白紙。」他解釋著,語調歉然:「全部都只是白紙,好讓信看起來有份量一點。」
 
多次在小書臉上閃過的,神秘難解的表情。
公寓前的次次巧遇。
兩人清清淡淡,迴避破局的拖拉態度。
 
突然,我明白了。
所有散落的線索,全部拼湊成完整的圖象。
這預謀,太過甜美。
連最後的宣判,嚐起來都像蜜。
 
「這個是給妳的。」陳亮恩把紙袋交給我:「原本就是為妳而買下的。至
於小書的生日,她說,我們兩人欠她一頓飯。」
難怪那天,在每個展示櫃之前,他總要例行性的問上一句:「會喜歡嗎?」
 
不完整的疑問句,前頭漏了的主辭,不是我以為的別人,而是自己。
 
「那墨汁呢?」我問。
「墨汁?」
「牠在買禮物那天,讓我摔的很慘,」強忍住的笑,已經快從唇間逬出來了:「牠也參與計畫了嗎?」
「當然,」陳亮恩先破功了,哈哈笑的很暢快:「你以為我把牠餵的這麼胖,不用半點交換條件嗎?」
「怪不得每次你要牠握手,牠都不甩你。」
「咦?」
「你有求於牠,牠當然有恃無恐囉。」
 
「走吧。」陳亮恩朝公寓的方向,搖了搖大拇指:「任務成功,我們去跟墨汁致謝吧。」走了兩步,他又停下,想起什麼似的:「對了……」
 
 
轉頭,輕輕朝我伸手。
長睫毛下一雙黑眸子,擰出了輕輕淺淺的,溫柔。
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The end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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