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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身邊,沒有人知道我們之間的關係。

沒有任何有力的物證、人證會直接指向我。
 
換句話說,我有充分的脫罪優勢。
 
想到這點,我覺得很諷刺。
以前,他滴水不漏地,把我的存在證據從生活中消滅乾淨,不留一點足以啟人疑竇的蛛絲馬跡。
為此,我曾經感覺有些落寞。
現在,我卻非常感謝他。一種幽然竊笑,不自覺掛上我的嘴角。
 
他絕對沒有想到,當初為求自保的種種掩飾行徑,現在,居然成為我最完美的犯罪掩護。
毫無後顧之憂地,我開始擬定下手計畫。
 
癌末病人,可說是一隻腳已經踏進了棺材。器官衰敗、免疫力降低、嚴重併發症……太多理所當然的死因,都足以合理化他的莫名猝死。
太容易了,沒有人會起疑的。
我只要找到最適合的時機,把最適合的毒物,神不知鬼不覺地注射進他早已滿是針孔的枯瘦手臂……一切就大公告成了。
 
我開始上網搜尋各類的毒物資料。
 
三氧化二砷,俗稱的砒霜,是不錯的選擇。
無色無味,可溶於溫水。
只要區區二十毫克,就可以置人於死地。
 
死之前,他會經歷極度痛苦的噁心、嘔血、肺水腫、便血、急性腎衰竭….
 
安非他命、古柯鹼、嗎啡……這些常見的毒品也可以列入考慮。
只要大量注射,就足以讓他內臟衰竭,抽畜猝死。
 
更簡單的是:
把香菸中粹取出的尼古丁,直接注射近體內。
不消半小時,他就會因尼古丁中毒而魂歸西天。
 
想到他死前瞪大的不甘雙眼,亢奮的雞皮疙瘩,霎時佔據我每一吋肌膚。
 
 
原來,要殺一個人,居然這麼簡單。
簡單的可怕,簡單的荒謬,簡單的不可思議。
 
決定了使用的毒物,接下來,我需要知道他住在哪家醫院。
我打了通電話到他家,應話的,是個沙啞垂老的聲音。他母親。
我佯稱是他前公司的舊同事,聽說他病了,想親自到醫院探望。
 
「謝謝妳……」才說完這句,老人家就哽咽了:「可是,他現在人不在台灣。」
 
不在台灣?
我訝異,隨即穩住口氣,繼續探問。
 
原來,他在大陸。
抱著最後一絲活命的希望,他決定進行肝臟移植手術。
但是,台灣的內臟移植法令太過嚴苛,光是等候可用的肝臟,就不知道要排到民國哪一年。
於是,他和妻子一起飛往大陸,打算在當地接受肝臟移植手術。
 
我問出他位在的省份和醫院名稱,禮貌的道了謝,掛斷電話。
刻不容緩。
一旦他的移植手術順利進行,要殺他,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了。
我用最快的速度打點好機票,帶著簡單的行李直接飛往北京。
 
醫院位在紫禁城附近。
我下榻於一個只需要步行十分鐘,就可以到達醫院的小旅店,把行李安置好,穿上布鞋戴上鴨舌帽,一身輕便的前往醫院。
 
要找到他的病房位置,易如反掌。
我在服務台報出他的名字,在值班護士的指點之下,右轉,直行十餘公尺、再左轉……
 
找到了。
編號208病房。他最後的葬身之處。
 
戰慄的亢奮感,從腳底直衝上頭皮,我的心臟撲通撲通地瘋狂跳動。
穩住,要穩住,千萬不能暴露了形跡。
 
我倚著病房的對牆,佯裝正在等人。
斜望進去,大致可以窺出房內全貌。
那是一間vip病房,電視機、冰箱、小櫃子一應俱全。
 
他,那個曾經讓我深深眷戀的男人,正躺在裡面僅有的一張病床上。
從這個角度望過去,只能看到他被淺綠色床單覆蓋的軀體;臉部,則恰巧被環繞病床的推簾擋住。
 
床邊一個女人,托腮閉目,昏沉似睡。
是他的妻子吧。
 
我打量著這個女人,用一種奇異的心情。
女人光澤盡失的頭髮,隨便地在頸後紮成一撮馬尾,幾絲頭髮散落,蜘蛛絲似地黏貼著她脂粉未施的憔悴臉頰。
 
小而黯淡的一張臉孔上,排列著說不出美醜的平凡五官。
 
曾經,我以一種勝利者的優越姿態,同情這未曾謀面的女子。
沒有愛情滋養的女人,就像凋萎的殘花,乏味且可悲。
 
此刻,看著她,這個世人稱之為「正宮」、「元配」、「大老婆」的女人。
我感覺到一鼓強烈的慶幸,和悲哀。
 
慶幸的是,我不必伴著這具日漸衰敗的男體。
看著他逐漸乾癟,萎縮,終至完全冰涼。
 
悲哀的是,我連在床沿為他掉淚的資格都沒有。
 
我怔忡著,直到一個護士推著輪椅經過,才猛然回神。
現在,不是悲傷的時候;我決定撇開不必要的多愁善感,完成該做的事情。
 
逗留太久,容易引人起疑。
我看了看錶,壓低帽緣,快步離開。
 
接下來的幾天,我換上不同的服裝,稍微變化髮型,多次來到208病房觀察情勢。
資訊越齊全,越利於我下手。
 
主治醫師巡房的時間、護士餵藥換點滴的次數、他多久上一次廁所、妻子大概何時會暫離病房,到醫院外的小型花園打半小時的太極拳;我甚至知道他食量不佳,由看護捧出病房的餐食,幾乎都是一口未動。
 
漸漸地,我拼湊出一個完整的,謀殺指南。
 
我知道,他的身體狀況開始急速惡化。
病房裡,傳出女人激動的聲音:
 
「為什麼會沒有適合的活體肝可以用?你們之前不是保證過,一定可以找到適合的臟器嗎?」
「等?還要等?你們看他的身體狀況還能等嗎?」
 
醫生跟護士走出病房。
房內傳來女人嗚嗚的的哭泣聲,久久不停。
我始終沒有聽到他的聲音。
因為聲音細小如蟻,導致幾公尺外的我,一點都聽不到?
還是,他根本連最後一絲說話的聲音,都擠不出來了?
 
臉。
那張曾經熟悉的臉孔,一直隱藏在推簾之後。
像一個早已斷頭的屍體,恆久的曝躺在病床上,無人收屍。
 
看來,就算我不殺他,他也無法久活。
但是那對我來說,不夠。
 
我恨他。
恨的啃骨蝕心。
死亡,赦免的,是他的痛苦;而不是我的靈魂。
 
唯有親手了結他,我才能從濃如硫酸的恨意中,泅泳上岸。
 
 
差不多,該是下手的時間了。
明天下午兩點半,如果計算無誤,將會有一段長達二十分鐘的空檔;他的妻子、主治醫師、護士、看護都將不在病房內。
 
唯一會出現的,只有我。
我的美夢,他的惡夢,將同時成真。
 
 
坐在距離病房十公尺的長排塑膠椅子上,我看著牆上的時鐘,享受美妙的倒數時光。
先是主治醫師、護士,再來是看護,最後是他的妻子。所有人如我預料地一一離開病房。
 
時辰到了。
 
我走向208病房,停在門口。
震耳的打呼聲,充滿整個房間。那是一種夾帶著黏液感的古怪聲音;像一台即將報廢的老機器,運轉失效,嘎嘎呻吟。
 
我握著手中的毒針,走向病床——
 
這些日子以來,第一次,我看見他的面孔。
那張臉,不是他,不是人;甚至不像是任何有機體。
 
兩顆凹陷的眼睛,深深深深地陷入一顆骷髏頭骨之中。
蠟黃泛黑的皮膚,鬆垮垮的粘著骨頭,彷彿只要用手指輕輕一搔,就可以刮下一大片。
 
氣味。
最讓人無法忍受的,是他身上散發出的氣味。
那是一種夾雜著排泄物、體液、藥品、消毒水……還有一大堆難辨雜質的混濁氣味。
 
聞起來,像死亡。
 
輕輕的,我從被子裡拉出他乾枯如柴的手臂——
突然,他睜開眼睛,直直地看向我!
 
我愣在床邊,握著毒針的手,停在空中……
 
 
一個半月後。
我坐在回台灣的飛機上,看著窗外,笑意盈盈。
臨行前,他妻子發了瘋似的,激動地扯住我的衣袖。
 
「謝謝妳,謝謝妳……」她語無倫次的反覆說著,一張小臉糊滿涕淚。
一旁,醫生讚許地說:「像妳這麼有同胞愛的台灣朋友,實在值得我們學習。」
 
我笑而不語,遞給她一封信。
「等明天,妳再拆。」
她妻子困惑地看了我兩秒,隨即點頭如倒蒜:「好的,好的……」
 
空姐送來溫開水。我啜了一口,放下杯子,摸摸自己的胸口。
極輕的動作,仍然帶起了一點疼痛。
 
我曾經送過男人皮帶、手機、還有手錶。
所有東西加起來,都還及不上這個禮物來得昂貴:
 
我三分之二的,肝。
 
拆開信之後,那女人,他的妻子,將會明白:
這些年來,她可敬可愛的丈夫,其實是怎樣一個可憎可恨的下流胚子。
 
每當看著自己的丈夫,想到他的胸口,盛裝著第三者的臟器。
她會恨他,恨的巴不得將他剖肚挖肝。
 
也許,她甚至會惋惜,男人居然沒有死於這場肝癌浩劫。
 
我的肝,既排毒,也產毒。
這毒,日日夜夜侵蝕他們的婚姻,滋生出恨。
 
 
我的肝,會是最深刻的紀念品。
一輩子,他都無法離我而去。

            
          The end

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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