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和彈珠  

概是因為生小孩實在是太霹靂的經驗了;所有生過的女人,都特愛聊自己的生產血淚史。(就像當過兵的男人,都很愛聊當兵的點點滴滴)

 

自從懷孕開始,我就常上網看一些生過的前輩之經驗分享(是有多愛自己嚇自己啊)大概是自認本身耐痛度還不錯,所以雖然看了不少血淋淋的生產文,卻沒有太強烈的緊張感。

 

很多生過的女生都說,生產前一天身體會有預兆;換句話說,妳就是會隱隱約約會知道自己卸貨在即。

產前那一夜,我宮縮的很厲害,幾乎一整夜肚子都非常緊繃,我左翻右翻,幾乎是徹夜未眠。到了早上八點多起床上廁所,才發現有一些褐色的分泌物;喔,落紅了,看來要到醫院報到了。

我很冷靜的跟老公說我要生了,老公喔了一聲,轉頭繼續做他自己的事。我再次認真重申:「欸,我落紅了,要生了。」老公這才一驚:「我以為妳在跟我開玩笑!」

 

因為先前做了不少功課,我知道第一胎從有產兆到生出寶寶,通常會耗很久,再加上待產包早就已經準備好了,我於是好整以暇的先到附近髮廊給人洗個頭,買個早餐,這才從從容容的和老公驅車前往醫院。

 

到了醫院,往檢查台上一躺,隔著布簾,我聽到醫生在我跨間說:「產道完全沒開喔。」我說:「那就催生吧。」反正也已經超過預產期兩天了,我不想回到家裡心裡七上八下的等待,不如趕快把小傢伙擠出來了卻一樁心事。

 

塞完藥,移駕到產房,我還是沒有甚麼緊張感,傳說中痛死人的陣痛也還沒有光顧的跡象,我跟老公聊天、吃早餐、拿著手機自拍……一整個輕鬆愉快到好像是來醫院渡假似的。

 

護士每隔半小時左右,就會把我帶到產房,在我肚皮上貼一堆東西,測量寶寶的心跳。

過了一個多小時,傳說中的陣痛來了,約20分鐘痛一次,而且跟生理痛差不多,根本不需要用到「忍耐」這兩個字。我心裡還在想:「其實根本就不怎麼痛嘛!而且~應該再等一下,產道就開了,接下來我就可以請醫生幫我打無痛,然後就這樣輕輕鬆鬆到生完,根本不用受甚麼苦欸哈哈!」

 

現在回想,當時的我真是好傻好天真!

不是陣痛不怎麼痛,而是那其實只能算是「綵排」;陣痛的「好戲」根本就還沒正式上演。

又過了半個多小時,陣痛進化到15分鐘來一波,而且強度漸增;痛的時候,我已經沒心情跟老公嘻嘻哈哈,身體也開始不自禁的蜷縮起來,感覺就像拉肚子似的絞痛……不過,依然還在可以忍受的範圍。

 

為了避免產婦在產檯上寶寶還沒擠出來,屎就先剉出來,護士預先幫我灌腸。

這輩子第一次被灌腸,我整個人緊繃又害羞到不行,腦中浮現電影裡「犯人要被關之前,獄卒拿著很粗大的棒狀檢查器」之恐怖畫面;結果,根本就是我想太多了,灌腸的注入器是柔軟的橡膠材質,而且小小的,放到菊花裡不到四秒就大功告成,根本就不變態也不難熬啊!

 

「要多久才會有排便反應啊?」我一邊穿內褲,一邊問護士。「很快,五分鐘以內。」護士淡定的回答我。

回到待產室,不到一分鐘,靠!來了!一股強烈的便意瘋狂撞擊我的下腹部,剛好同時又有一波陣痛來襲,從待產室到廁所的短短十步路程,我恨不得用飛的,當下真的有種「死定了,我要拉在褲子上了!」的強大恐懼感;還好,我的括約肌還是有挺我到底,我成功抵達廁所,坐在馬桶上稀哩嘩啦了好幾秒,心裡鬆了蠻大一口氣。

老實說,不知道是不是奇怪的電影畫面看太多了,我對灌腸天馬行空的恐懼感說不定比對生產的想像還強烈。(笑)

 

過了想像中的「可怕的灌腸」這一關,我的放鬆感沒持續太久,因為可怕的陣痛開始毫不客氣的向我襲來,而且,從「生理痛等級」、「拉肚子等級」火速進化成「痛到想一頭撞死等級」。

 

那痛,如果可以把它畫成圖,會是一個緊連著一個的高波曲線圖。每一次的痛,都會由腹部的微微緊絞,快速轉變成恐怖的劇痛。

之前在網路上看到有人把高強度陣痛形容成「生理痛的10倍痛」或是「超想大便的那種痛」;但對我來說,高強度的陣痛根本就像是「被卡車輾過骨盆」那麼痛!而且是每兩分鐘就碾一次!!

 

陣痛一襲來,我就呼吸大亂,無法克制的捶自己頭、扯自己頭髮、捶床鋪和身旁的牆壁。老公很壯烈的對我說:「妳打我好了。」我也沒在客氣,立刻瘋狂揍了他好幾拳,痛到了極限,你會開始極度無法忍受身旁有人或是任何聲音;我抓狂的對他說:「你走開!離我遠一點!!」他於是很識相的退到兩步之外,束手無策的看著老婆像剛被撈上岸的蝦子一樣,身子忽彈忽蜷,表情痛苦萬分。

 

這間醫院的待產房,基本上沒有什麼隔音功能,只是由沒有連接到天花板的水泥牆區隔出來的小空間;水泥牆之外,是出出入入的護士和住院的新手媽媽和家屬。臉皮薄如吸油面紙的我,原本還認為自己應該是不會慘叫的那種秀氣孕婦;沒想到:人在劇痛的時候,根本是沒辦法思考的!甚麼面子啊、不好意思啦之類的字眼,全部被拋到宇宙邊緣。

過了沒多久,理智之弦已經被劇痛狠狠撥斷,我開始發出慘烈的嚎叫聲。我知道我叫得很大聲、很可怕、很像動物,可是老娘根本已經痛到忍不住,我當下只希望有哪個好心人可以一棒把我打暈,好讓我可以徹底解脫!

 

看到這,你可能會想:「欸?不是要打無痛嗎?怎麼不趕快打一打?」我當然超想打!可是這間醫院的規定是「產道一定要開到四公分才給打無痛」(應該是怕太早打,會讓產婦不好使力,導致拉長產程)

我的陣痛已經失控飆到兩分鐘就來一波,產道卻還開不到兩公分,根本就沾不到可以打無痛的邊,幾十分鐘後,我已經被劇痛打的披頭散髮,內心舉了一萬支白旗。

 

「我要剖腹,我受不了了……」我跟老公說,老公馬上去請護士轉達醫生。(事後,老公說醫生有進來看我的狀況,順道告知「如果是自願剖腹,健保沒有給付,必須要自費」,而且據老公陳述,我當下馬上跟醫生說:「醫生!錢不是問題!求求你趕快幫我安排!!」妙的是,那段對話我幾乎沒有完全沒有記憶,可見我當時根本已經痛到失智了……)

 

剖腹不是去水果攤買西瓜,老闆大刀一揮就幫你搞定一切;妳必須等,等院方張羅手術房、等麻醉師有空、等流程跑完……換句話說,妳還得再天殺的痛上一段時間。

我大概等了一個小時多,中間出現了短暫而甜蜜的解脫時光:我、痛、暈了……

等我再次痛醒,護士把我扶上輪椅,我整個人好像連靈魂都被抽空,幾乎沒辦法睜開眼睛、沒辦法思考、也不記得旁邊的人跟我說了什麼……我只記得眼前一片粉綠:粉綠色的電梯門、粉綠色的地板、粉綠色的人影……

 

被推進手術室的時候,我感覺下身有大量的液體湧出。我很虛弱的跟護士說:「我羊水破了……」護士告訴我:「待會我們會處理。」有人把我抬上手術檯,陣痛依然強烈,我根本沒把法把身子拉直,痛,讓我蜷成一團。

「我可以打麻醉睡著嗎?」我乞求一個靠近我的綠衣人。對方說:「不可以,因為媽媽睡著,寶寶也會睡著。」(之後我才知道,一般來說,剖腹產只會在腹部那一帶局部麻醉;換句話說,在開刀過程中,產婦的意識是完全清醒的)

 

有人在我腰椎上打了幾針,不太痛,跟陣痛比起來簡直就像是螞蟻咬而已,接著有人在我肚皮一帶密集的下針,然後,我的大腿一帶有被冰塊碰觸的感覺。我的耳邊傳來問句:「有感覺冰冰的嗎?」。我回答「有……」「那這裡呢?」冰冷的感覺移動到另一隻大腿。「還是有……」我想,那應該是在測試麻藥發揮作用了沒。

那聲音說:「我再幫你加一點麻藥。」於是,螞蟻又咬了我好幾口……「現在還有感覺到冰冰的嗎?」我無奈的呻吟:「還是感覺的到……」

 

那聲音終於向我宣布:「好吧,讓妳睡一下好了。」太好了,求之不得啊!

我心裡無聲歡呼,然後,藏鏡人~~喔,其實應該稱之為麻醉師啦,只是我眼睛都打不太開,看不到對方,所以一直有一種我在跟什麼「上帝之聲」對話的錯覺。anyway,麻醉師很慎重的告訴我:

「待會麻醉的時候,很多人會有做噩夢的感覺;妳可以想一件快樂的事,比如說出國啦之類的,把注意力放在上面,比較不會那麼不舒服。」

 

這麼玄喔……好吧,那我來想像我老公的臉好了……我感覺臉被罩上了吸入器,接著,靠,超級奇妙的感覺開始出現了!

我的眼前並沒有出現所謂的「一片黑」;而是開始綻放很多霓虹刺眼的繽紛色彩,老公的臉在我的意志力操控之下,被放大成超級尺寸的大頭照,而且還被鑲嵌在色彩之中,然後,像在坐雲霄飛車一樣,飆速前進的失重感不停衝撞著我的意識。

 

我的聽覺還在,只是入耳的聲音就像被「好樂迪KTV」的魔音處理器「弄歪」了一樣,全部變成扭曲的迴音多重奏;醫師和護士的低聲談話,不停的重疊重疊重疊;連手術房放著的水晶輕音樂都變成恐怖片裡詭異跳針的襯音……

 

我好幾次勉強打開眼睛,看見牆壁上的掛鐘,只見掛鐘重疊成兩、三個,連時針分針的走向都變得莫名其妙……我的時間空間感一整個錯亂掉,腦中的圖片和色彩瘋狂炸開……

我強烈懷疑,嗑迷幻藥大概就是這種感覺吧!只是這種麻醉一點快感也沒有,整個人像被鬼壓床一樣,整個意識都被揉到變形了,真是超級難受!

 

感覺像過了兩小時那麼久(事實上,從麻醉到傷口縫合完成,大概才三十分鐘左右),勉強打開眼睛,開刀房的粉綠色調逐漸驅逐了刺眼的霓虹色彩,把我一點一點的拉回現實,然後……我聽到了嬰兒的哭聲,只是那聲音好遠好遠好遠,好像隔著一個寬寬的河岸,又像從上輩子傳來。

 

終於,生出來了……

有人在我耳邊說了甚麼,似乎是在問我要不要抱抱寶寶,我想點頭說好,可是我沒辦法控制我的嘴唇和動作……那人好像要轉頭離開了,我很急,努力發出一些聲音,那人又重新問了我一次,我超超超超超費力的,終於讓自己成功點頭。

 

一個沉甸甸的東西被放在我胸口,是寶寶吧……他哭個不停,(喔打到這裡我突然覺得眼眶熱熱的)我盡全力控制還沒醒來的舌頭,咬字不清的跟他說:「我是媽媽,歡迎你來到這世界……」(這句,我早就先演練過好幾次了)

 

他當然沒甩我,還是照樣豪邁大哭。我頓了兩秒,很辛苦的擠出下一句話:「好重……」(近3500的肉團壓在胸口,真的有夠重) 護士馬上一把將寶寶撈走。

 

麻藥還沒退,「好樂迪魔音器」的效果還在,我的下半身一點直覺都沒有,也沒辦法控制身上的肌肉……強烈的噁心感接著襲來(這是很常見的麻藥反應),我再次虛弱的向護士求救,護士把塑膠袋塞進我手中,我就這樣歪著腦袋緊握塑膠袋,癱在推床上,一路狂吐著被推回病房。

 

接下來,住院那五天,又是另外一個故事了……

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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