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妳開門!再不開門我他媽的要妳好看!!!」碰碰碰的踹門聲,夾著句句咒罵,粗暴地鑽進倩的耳朵,在她濕淋淋的手臂上揪起整片雞皮疙瘩。「怎麼辦?應該出去談一談,還是乾脆一直躲在浴室裡,等他自己氣消離開?」倩大口大口的吸著氣,思緒一片紊亂。
 
碰!單薄的浴室門硬生生被踹開,站著門口的阿立,渾身酒氣,一臉惡寒:「妳躲著我是什麼意思?妳是不是心裡還想著別人,妳他媽的說啊!」
「你喝醉了,我不想跟你……」未完的話尾,拔高成驚恐的尖叫聲;阿立衝進浴室,抓住倩的頭髮往牆壁狠撞,一下兩下三下……倩眼前一黑,厥倒在地上任由阿立狂踢猛踹。
 
當阿立把她的頭壓進浴缸,倩瞬間清醒,掙扎著抬頭吸氣,「阿立!求求你放……」嗆咳的討饒聲浸到水面下,變成撲凸撲凸的氣泡炸裂音……不知過了多久,那雙狂爆壓制的手終於鬆開,倩身子一軟,整個人癱倒在地板上,像一只被絞爛的布娃娃。
良久,倩忍住劇痛,咬牙爬起來;茫然對鏡,她看見一張滿是青紫的腫脹臉孔。血,沿著臉頰流下,染紅了身子。
 
「他怎麼可以對我動手?怎麼可以?怎麼可以?」倩不能自己的全身顫抖,同一個問句,在空洞的腦袋裡不斷膨脹膨脹膨脹……
 
六年前。那一年,倩十八歲。在朋友半好玩的撮合之下認識了阿立。比倩大上八歲的阿立,雖然稱不上高帥,卻有著一張能說甜話的嘴,以及一股莫名的世故魅力。
交往了一陣子之後,倩漸漸知道為什麼阿立對於他的工作,總是一語帶過不願多談;原來,他是個一隻腳遊移在黑道的男子;不過,他既不拿刀砍砍殺殺,也不逼良為娼殺人販毒,而是幫頭頂上司,也就是所謂的老大管理賭場。
在確定了阿立的「工作類型」之後,倩有那麼一點點不安,但那股不安就像沙灘上的字跡,很快就被愛情浪花沖刷的一乾二淨。
 
愛情就像一朵玫瑰,把它送到18歲女孩的眼前,她會閉起眼睛全神貫注去享受那獨特的芬芳;把它送到28歲女人的眼前,她會想知道這花一支多少錢?有沒有農藥?傷不傷安全?
 
有天,阿立和朋友講電話,在不經意拔高的語調中,倩清清楚楚聽到「我兒子」三個字。當天晚上,趁著阿立熟睡,倩悄悄拿走他的皮夾,躲進廁所抖著雙手翻出身分證:上面的配偶欄,清清楚楚印著他妻子的名姓。
 
「我的男朋友,居然是別人的老公……」難堪的事實在眼前轟然炸開,倩拖著發麻的身子回到臥室,茫茫然盯著眼前熟睡的男人,然後,一個人躺在客廳沙發上,千頭萬緒,徹夜失眠。
 
第二天,面對倩帶淚的質問,阿立一派淡然:「是啊,我結婚了。」「你有小孩了嗎?」「有,兩個女兒。」
然後,是一串了無新意的辯詞:「我跟我老婆早就已經沒有感情了,要不是看在孩子還小的份上,我早就跟她離婚了。」再加上幾句抱怨:「我老婆只知道吃好穿好,花錢享受,小孩子都不顧,我爸媽也很不喜歡她這個媳婦,離婚只是遲早的事啦。」阿立說得振振有詞,彷彿自己才是這段失敗婚姻的真正受害者。
 
想把一隻腳跨出婚姻墳墓,到人間找尋樂子,人總得為自己找一些叛逃藉口。
抱怨配偶是最好用的招,既能脫罪,又能討愛。
 
對於阿立隱瞞已婚身份的那份怨,終究還是敵不過心裡的依戀。倩自己也不明白,留下她的,究竟是阿立滿口的「我現在心裡只有妳一個人」,還是不甘心;或許,都是。
 
該走,不該走;該走,不該走……所有的愛情困境都是一個樣,知道和做到,總是隔著一條深深的鴻溝。
 
身份證上,只有「配偶」這個欄位,倩卻漸漸發現:即使再加上一條「戀人」欄位,她也不會是被填寫在上面的唯一名姓;阿立是個出軌成性的愛情狩獵者。
「這是我老婆硬要親的,我又能怎麼辦?」對於脖子上的吻痕,阿立雙手一攤。
「只不過是普通朋友,一起吃個飯而已。」對於傳到倩耳裡,來自朋友的目擊,他則一概抵死不認。
 
再怎麼愛,也無法忍受追加而來的次次傷害,倩的「愛情警覺系統」開始逼逼作響;提醒她「此人不宜久候,此愛不宜久留」,阿立卻自有方法,把她留下:每當倩提分手,兩人爆發爭執,他就會當場演出駭人的「自殘秀」!
 
頭碎煙灰缸、撞玻璃門、撞牆壁、作勢跳樓跳橋……各種苦肉計輪番上陣,倩每每哭著拉住阿立,求他不要傷害他自己,拉拉扯扯、驚心動魄之際,倩的分手訴求順勢被壓到最後,糊了焦點,沒了力道。
 
劣質的情人,就像草原上覓食的獅子;他們知道該狠狠咬住哪些地方,才能讓獵物束手就擒:心軟,永遠是最有效的要害點。
 
最誇張的一次:倩堅決提分手,兩人在車站前爭執不休,阿立突然當眾下跪,來往路人頓時停下腳步,議論紛紛。「你起來,不要這樣!」驚窘之下,倩僵立著不知所措。「妳要跟我分手,我就繼續跪!」阿立理直氣壯地直視著倩,一張臉不羞不紅。路人投來的好奇視線,彷彿是靜音的掌聲,阿立脫序的演出,十足賣座。倩在眾人的交頭接耳之下,無可奈何,再度妥協。
 
每一次的言歸於好,都變成一張張兌換券;這兌換券,可以換得阿立口口聲聲的忠誠保證,還有鑽石、國內外旅遊等各種禮物;而支援兌換卷的最上游單位,不是阿立,而是倩本人。
 
年紀輕輕就入行的倩,因為有天賦又夠拼,才18歲就已經是美髮界頗有口碑的設計師。耗盡體力、日日滿檔的工作預約,讓她的月收入高達八萬。剛開始,每逢她的領薪日,阿立總會「剛好」迸出一些需要調頭寸的事由;到後來,阿立乾脆提議把薪水全部交給他,倩需要的生活開支,一律向他提領。
 
給出去的鈔票,變成一張張借條,倩領薪水的那一天,阿立總不忘送上一束討好的玫瑰。倩沒去計較買花的是男友,出錢的是自己;讓她心痛的,不是追討無期的張張鈔票,而是阿立切割不完的愛情爛帳。
 
「咦,妳沒事幹嘛拔自己的頭髮阿?」有次,飯局中,朋友好奇的問。倩的手,嘎然停在自己的頭上。梳理不了的愛情,在心裡遮出一塊龐大的陰影,揮之不去的焦慮感,具體化成不可控制的小動作。
一根兩根三根……下意識的小動作,不時爬上指尖;然而,倩的內心深處其實明白,自己真正該做的,不是去找心理醫生;而是離開阿立。
 
一年多後,阿立口中根本沒感情,早已「分床多年」的老婆,為阿立懷了第三胎。
倩看著手中糾結成團的髮絲,下定決心,結束這場拖棚歹戲;這次,阿立用盡老招也沒能挽回她。
 
倩換了電話、離開原來的工作室,和兩人共通的朋友切斷聯繫;她知道,不可以留下任何會讓阿立找到自己的線索;因為這男人太太太清楚,要怎麼弄疼她的心,留住她的人。
 
分手半年後,倩有了新感情,也適應了新的生活;沒想到,阿立居然在徵信社的協助之下,找到了她的住所。「妳不下來,我就不離開。」他等在大樓門口,菸一根接著一根抽,幾天過後,倩無可奈何,終於妥協現身。
「求求妳,回到我身邊好嗎?」形容憔悴的阿立一看到倩,立刻涕淚橫流的獻上擁抱,「寶貝,我為妳買了一棟房子,我們可以好好生活在一起,我發誓,絕對不會再作任何讓妳傷心的事!」
 
倩沒陷入舊愛和新歡之間的大抉擇;因為,阿立憑著江湖男人的狠勁,輕易就嚇走了她才剛認識沒多久的男朋友。幾個禮拜後,兩人一起搬進了新家。這一次,阿立的淚眼保證,似乎不再只是空頭支票;香水氣味、曖昧訊息、不明來電……所有的出軌徵兆,集體消失。
 
同居生活穩定又平淡,沒什麼好挑剔;但阿立的貪杯習性,還是讓倩難以適應。
這晚,阿立又喝醉了。「妳給我說清楚,我們之前才分手沒多久,妳居然就給我找別的男人,妳他媽的是什麼意思?!」他一進門就翻出陳年舊帳,殺氣騰騰地擺明了找架吵,倩不想,也懶得和他爭執,就先進浴室洗澡,沒想到……
 
頂著一顆縫了十幾針的腦袋,和一張腫脹變形的臉,倩帶著一只皮箱,逃到親姊姊的住所:「拜託,如果他找上門,千萬不要說我在這!」阿立動了手,卻沒打算放手;不敢直接面對倩的姊姊,他拐了個彎找上了姊夫,姊夫早知道他對倩動手,當然不願意做和事佬。「你既然不幫我,就不要怪我做出什麼事來。」阿立撂下狠話,嘟的一聲掛了電話。
 
一小時後,姊夫公司前的馬路,爆出一記駭人的撞擊聲――阿立居然開車衝撞安全島!車翻,人傷,他踉蹌地爬出車體,跛著腳走向聞聲而至,目瞪口呆的姊夫:「這下子,你可以帶我去找倩了吧?」
 
「我該死!我真的該死!」阿立渾身是傷的出現在倩眼前,帶淚懇求:「我已經給我自己應得的懲罰了,求妳原諒我,求求妳……」兩個小時的周旋拉扯之後,終於,倩款好行李,跟著阿立回家了。
 
這一次妥協,看似無奈,卻隱藏著希望的微光。
在傷害、原諒、傷害、原諒的無限迴圈之中,倩心裡,慢慢生出了力量。
 
雖然跟著阿立回去了,她心裡卻十分明白:再不離開,自己的人生會全毀。
她不動聲色,秘密進行逃脫計畫;一邊從現有的生活費中一點一點的攢下盤纏,一邊在另一個陌生城市尋找落腳之處。有一天,阿立說打算和朋友一起到澳門玩五天,倩當下心臟噗通狂跳:她知道,機會終於來了!
 
阿立一離開台灣,她立刻打包走人。拖著行囊離開的時候,她回頭,看著這棟和阿立同住兩年的房子,許久。
拉起行李,轉身,這才發現自己的手,抖著。
 
六年。這一段感情,真的,拖了太久,太久。
回望,竟恍若隔世。
 
倩最後的決心,像一把剪刀,把所有牽連全部剪斷;從此,線的那端不再繫著一個口口聲聲說愛,卻總是帶來傷害的男人。
 
後來阿立過的好不好,她不知道,關於這男人的唯一消息是:分手好幾個月後,阿立按了她老家的門鈴,登堂入室找上她年邁的父母。「雖然妳女兒前前後後借了我一百萬,但這幾年我供她吃供她住,在她身上也花了不少錢,」阿立手一伸,說的臉不紅氣不喘:「我算了算,她還倒欠我二十萬,我現在找不到她了,這錢應該要由你們來償還。」
「吃我女兒的,拿我女兒的,還對我女兒動手,你還算是個人嗎?」倩的父親雖已邁入七十,動起氣來卻是威力驚人。「我、我為了妳女兒,連婚都離了!」阿立嚇得舌頭打結,還硬是要拗。「什麼?你結過婚?」老父親更怒了:「你這個王八蛋,結了婚還來欺負我女兒,你給我滾!」一陣痛罵再加上幾記柺杖,倩的父親毫不客氣的把這個無賴轟出大門。碰了一鼻子灰的阿立,從此再也不敢去騷擾兩老。
 
後來,倩嫁給了一個單純善良,溫柔可靠的男人。去年誕生的小女兒,有一頭濃密柔軟的黑髮;笑起來瞇眼的模樣,像極了倩。此時此刻,她輕擁懷裡最真實的幸福。當年,倩給予自己逃脫的勇氣;後來,生命則回贈超乎她想像的美好禮物。
 
為什麼有的女人,遇到壞男人卻不趕快閃人?
因為,我們寧願相信對方其實也很愛自己,只是他不知道該怎麼珍惜;因為,我們會不甘心,為了曾經付出的所有所有。
 
很弱嗎?其實不盡然。
面對愛情困境,女人使出的力量,往往不是即刻劈天裂地;而是用信念和行動,緩慢細密的編出一條脫逃繩索。
 
這是質地柔韌,專屬於女人的勇敢。
 
 
 
 
 
 
 
訪談後記:
 
這場訪談,是在阿倩開的美髮沙龍裡進行的。我挑了個比較不忙碌的時段,趁著她工作的空檔,記錄下這段精彩非常的訪談。
 
當阿倩跟我說她曾和黑道人士交往的時候,我覺得跳tone極了;眼前這個溫柔婉約,氣質出眾的女子,不管怎麼聯想,都很難把她和「江湖」這兩個字連在一塊。訪談到一半,我由衷說出我的想法:「妳的故事、這個男主角,真的非常戲劇化,寫出來,說不定別人還以為是我瞎掰的呢。」「哈哈,」她連放聲大笑都很氣質滿點:「是啊,我這段戀情真的是太扯了。」的確,她經歷的不是普通的「戀情」,而是最恐怖的「煉擒」。
 
隱瞞已婚身份、偷吃成性、跟女人拿錢、跳橋撞牆自殘,最後居然還動手打人……如果世界上有「爛男人選拔大賽」,阿立絕對有資格角逐前三名;只差「餵女人毒,逼她下海」這兩項,他就能湊齊冠軍條件了。
 
阿倩坦言,當時,她心裡存在著很奇怪的糾葛:阿立對她越壞,她越想離開,一方面卻越不甘心;不甘心,因為無法接受「這人居然會這樣對待我」,心裡同時產生「我不要走,我要留下來,直到我獲得應有待遇」的莫名執著。這矛盾的心理運作,無關理智,無法分析,直接隸屬於人性最幽微的灰色區塊。
 
情感裡,本來就參雜著太多難解的心理雜訊,旁觀者對於「離不開爛人」這件事,因為觀察距離比較遠,加上遠離暴風中心,通常看的比較清晰,卻也容易低估抽離的難度。「天下何處無真愛,何必執著一陀屎?」這句,大家都會說;有辦法馬上做到的,卻是寥寥可數。
 
深陷在泥濘關係裡的阿倩,在充滿傷害和討好的無限迴圈裡,經歷了冗長的心理折磨,卻慢慢建構出脫逃的勇氣;這不是容易的事,人在面對感情時,需要抗衡的絕對不只是「某個對象」,更是潛藏在自己的內裡,龐大而混亂的原生恐懼;
換言之:當事人要處理的,不只是「和某人的關係」;更是「和自己的關係」。
 
倩說,徹底逃離阿立,在新城市開始新生活的第一年,她還是會常常想起那個為她生命帶來夢魘的男人。千頭萬緒裡,既有想念也有解脫,當然,還包括莫名的空洞和寂寞感。幸好,她持續堅定自己心情,全心投入工作和生活,方能安然度過各種千奇百怪的情緒奇襲,走向暴風雨後的幸福和寧靜。
 
至於阿立,他後來過的怎麼樣,我毫不好奇。只是,我猜,他現在大概正咬著某個女人的喉嚨,繼續著吸血鬼一般的愛情模式吧。有些男人,天生就有「讓女人浴火成長」的本事,至於他自己能不能「從獸類變回人類」,就只有天知道了。
 
 


     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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