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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你給我聽著,」我深深吸了一口氣,再用力的吐出最後通牒:「要碼你就好好的活著,要碼就立刻去死個痛快。」
「沒有別的方法了,你懂嗎?」
 
「懂了嗎!!!」
 
他沒有回答,安靜的像死了一樣。
 
 

工麵店裡,稀哩呼嚕的吸麵聲。
桌上一個淺淺的竹編盤子,上頭裝滿嚼勁跟橡皮筋有得拼的手打麵條。
我伸出筷子,小心翼翼的把麵條夾進豬肉湯裡。
浸過冰水的麵條,跟熱呼呼的湯頭相遇,瞬間迸濺出美味火花。
 
「冰與火的二重奏,讓麵條嚼起來格外彈牙,讚!」
我用主持美食節目的專業口吻下了個評語,外加一個高高翹起的大拇指。
「是阿,吃起來別有一番風味。」
對面的男子,嘴裡毫不客氣的塞滿麵條。
 
台北東區一家麵店,我和小鋼琴兩個人。
這是認識多年以來,我們頭一次倆人同桌共餐。
 
 
小鋼琴這個人橫看豎看,各項條件都十分符合正常人類平均值。
正常的行為舉止、正常的思考模式、正常的身高數值,最重要的是:
正常的五官排列。
 
每當我為了「生命中註定沒有帥哥朋友」這個既定事實,陷入絕望而膚淺的自怨自艾之中,只要想起小鋼琴這個人,我的心情頓時會寬慰不少:
起碼,起碼我還有認識一個正常的男生。
 
而這個正常的男生,正在我眼前大口吸著冷麵。
 
 
「最近大家都好嗎?」我攪動著湯裡的麵條,隨意問起。
「很ok阿,」小鋼琴臉上擺著他的招牌微笑,一貫的友善而自在:「我最近忙著錄新的音樂作品、小武還在東引等放假,至於咕嚕嘛……」
 
小鋼琴神祕兮兮的停了兩秒,賣關子似的促狹表情:
「他交女朋友了。」
 
「交女朋友?真的假的?」我眼睛一亮,興奮把筷子往桌上一扔。
「這傢伙的速度也太快了吧,上次見面還沒消沒息的,只隔了沒幾個禮拜,居然就爆出死會的八卦!」
「不,」小鋼琴認真的搖搖頭:「不是八卦,是既成事實。」
「而且嚴格說起來,妳也算是造成這段孽緣、喔不、是姻緣的幕後功臣。」
「怎麼說?」

我不記得自己最近有陷害過誰。
我是說,我不記得自己最近有介紹任何女生給咕嚕認識。
 

「那個女孩是透過妳的部落格,連接到咕嚕的版,兩人才漸漸熟識的。」
「居然有這檔事!」我不可置信的咯咯大笑:「沒想到我的部落格除了端正社會風氣、滋潤乾枯心靈、培養文藝氣息,居然還可以兼任婚友社!」
「是阿,妳要不要乾脆把版名改一改?」小鋼琴靈機一動。
「改成甚麼?」
「貝兒媒婆上課了。」他脫口而出。
「聽起來還不賴,」我也忍不住跟著瞎說:「再幫我的名片照嘴巴旁邊點上一顆媒婆痣,肯定更有專業說服力。」
「有搞頭,這個有搞頭!」小鋼琴豪邁的在大腿上用力一拍。
 
一陣忘情的熱烈討論之後,冷麵都溫了,熱湯都涼了。
 
「不過話說回來,這幾年下來,咕嚕真的變了很多……」
我兩手托住腮幫子,若有所思的瞇起眼睛。
「恩,的確,他早已不再是當年的咕嚕了……」小鋼琴也陷入一陣思古情懷之中。
 
 
「大家好,我叫咕嚕。」
一個個頭不高,髮型很明顯走離子燙路線的男生,對著大家自我介紹。
眼神乘載著原因不明的憂鬱、包包隨時放著一本作者不祥的哲思類書籍、穿著不太合身的褪色T恤。
 
一個憂國憂民憂人生的大學生。
 
我在一次小劇團的新進成員聚會之中,莫名其妙的認識了咕嚕。
緣分莫名其妙的展開,我們莫名其妙的越來越熟。
我逐漸看見,一個男生莫名其妙的人生觀。
 
相同的興趣、相同的生活經驗、互補的性格……以上種種,都是讓友情滋長的可能原因。
然而我和咕嚕之間,最有力的友情催化劑,卻是:
「對生命中很多人事物,老是沒來由的覺得憂傷。」
 
換句話說:他愛哭悲,我也愛哭悲。
 
 
「為甚麼人要活著?」
「生命有甚麼意義?」
「宇宙有盡頭嗎?」
 
這一些問題,最大的共同特色就是:
越討論越沒結論、越追究越讓人空虛。
然後我和咕嚕,就這麼鬼擋牆似的,踏入了這個根本沒有出口的迷宮話題。
 
漸漸的,我發現原來哭悲也是有等級之分的。
如果我拿到的憂鬱獎杯是銅質的;那咕嚕手上握著的絕對是金質憂鬱冠軍杯。
再一次換句話說:
 
這個人也太憂鬱了吧!!
 

咕嚕的憂鬱悲觀,強大到自體旋轉成一個黑洞,不管是任何的鼓勵話語、打氣眼神,丟到他的世界裡面,都瞬間被捲進沒有希望的次元。
腳踝、膝蓋、腰部、胸口……這個人沉浸在自我耽溺的憂鬱裡,眼看泥淖就要漸漸淹到鼻孔裡了!
 
長的不高人也不帥,個性又嚴重潮濕,缺乏陽光日照。
這應該就是所謂的,禍不單行吧。
 
拉不起,就會想放手。
我開始失去耐性,對這個人、對這些話題。
還是三不五時接到他的電話,還是有氣無力的試著幫他灌風打氣。
直到那天。
一句脫口而出的氣話。
一段來自電話兩端,教人窒息的沉默。
 
 
近午夜,接到咕嚕的電話。
他說不想長大,不想踏入社會,不想成為靈魂麻木的大人。
 
「你不想長大關我屁事阿,而且老實說,我根本就沒比你堅強多少。」
這句話卡在喉嚨好幾次,我克制著不失控吼出。
然後又是冗冗長長的論點角力,他一直堅持這世界沒有值得相信的美好事物,我則昧著良心跟他說要堅強要樂觀。
 
一個多小時以後,我爆發了。
終於。
 

「你給我聽著,」我深深吸了一口氣,再用力的吐出最後通牒:「要碼你就好好的活著,要碼就立刻去死個痛快。」
「沒有別的方法了,你懂嗎?」
 
「懂了嗎!!!」
 
他沒有回答,安靜的像死了一樣。
 
「恩,也許妳說的是對的。」
他的聲音,遠的像來自另一個星球,訊號極其微弱。
 
然後,掛斷了電話。
兩人之間最後的訊號,像急診室的心律電儀表,嘟嘟嘟的急促聲響之後,拉出一條平靜無波的直線。
 
我們不再聯繫,之後的整整一年多。
 
 
「一年多後再遇到他,我很驚訝。」
我的思緒拉回現在時刻,笑著說。
「是阿,沒想到,咕嚕也能變成人類。」小鋼琴點點頭,嘴角有著和我一樣的弧度。
 
咕嚕沒有到深山裡去特訓,讓瀑布沖頭、跟野熊對打;也沒有跟著哪個愛心團體,到世界蠻荒的角落去餵老人吃飯、為病童服務。
他只是用信仰、用眼睛、用不同的視角,去重新看待這個他原本覺得不值得一看的世界。
一步一步的,去戳破他的盲點。
一磚一瓦的,去重組他的信心。
 
 
要改變一個人的頭銜、地位、口袋鈔票數量,確實是個高難度的挑戰。
但是真正最難改變的,其實是一個人的眼神。
 
睽違一年多沒見的咕嚕,帶著不一樣髮型、不一樣的服裝打扮、不一樣的思維談
吐出現在我眼前。
最讓我驚訝的是:
 
不一樣的眼神。
 
一種真正去直視世界,勇敢去正視自己的眼神。
這個男人,不一樣了。
 
 
宅男到底有沒有可能變王子?

假如他的變身工具套裝組合,只有以下內容物:
線上遊戲、日本進口愛情動作片、抱怨和哭悲、發呆和摳腳趾,那保證啥搞頭都沒有。
然而,如果他的變身道具是大量的學習、不斷改變視野格局、持續提升自己的能力,那麼這個雄性生物的生存潛能,絕對精彩有看頭。
 
 
「老實說,現在有時候看到咕嚕,我心裡面居然會閃過一個恐怖的念頭……」
誠實是需要勇氣的,我倒抽了一口氣。
「啥?」小鋼琴用眼神鼓勵我繼續說下去。
「我居然覺得,這男人開始有那麼一點……」我又停住了,字字艱難:「那麼一點……」
「妳要講他壞話是吧?哈哈哈,我也要參一腳!」
「不是啦…我開始覺得…他跟〝帥〞這個字,好像漸漸沾上邊了。」
「當然,魔戒都拍了那麼多集,咕嚕當然也越看越生緣啦。」
「疑?是喔?是因為續集的關係嗎?」我搔了搔腦袋瓜,突然覺得一肚子莫名其妙:「我以為他變帥,是因為其他原因哩……」
「人變紅,當然就會變帥,妳不覺得楊宗緯也是越看越可愛嗎?」
小鋼琴隨性的揮揮手掌,用動作示意我別想太多。
 
 
回憶完前塵往事,我跟小鋼琴開始把火力再度集中在冷麵上頭。
「啊,對了!」我突然抬起來,雙眼圓睜。
「按怎?」
「小鋼琴,下次你遇到咕嚕的時候,記得幫我跟他拿他欠我的東西。」
「甚麼東西?」
「媒婆介紹費。」我斬釘截鐵的交代。
「嘿嘿嘿……好阿…反正他在魔戒裡面嘎了這麼多集,應該片酬也拿了不少。」
小鋼琴露出吃人不吐骨頭的奸人表情。
 
 
一男一女,兩人對坐。
麵店裡,傳來邪惡又囂張的笑聲。
 
 
 
 
 
 
 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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